政治看似离我们的日常生活十分遥远,可政治制度一旦崩溃,人民的幸福生活便化为泡影。自从大规模国家出现后,人类就面临着如何维系国家生存、发展和稳定的严峻挑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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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周五,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院长范勇鹏携新作《从公司到国家:美国制度困局的历史解释》做客陆家嘴读书会,从政治文明发展的正、负反馈机制入手,探讨如何维持“可大可久”的政治制度。
以下内容整理自活动速记
去年,电视剧《大秦赋》播出后引发了很多争议,其中,有很多争议是源于大家对政治制度的不同看法。
《大秦赋》剧照
秦是大一统专制统治,这种单一的制度体系延续了数千年。直到清末西方人入侵,中国才突然被置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。严复曾说:“知欧洲分治之所以兴,则知中国一统之所以弱矣。”严复的观点在当时非常具有普遍性:因为统一,中国科技才不发达,政治才不昌明,文明才不繁荣。比如,著名的李约瑟之问: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,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?
再问“李约瑟之问”,《三联生活周刊》
很多人认为,这是因为启蒙运动后,理性主义催生了民主制度,知识产权得以受到保护,最终推动了科技的发展。但事实真是如此吗?我们看像牛顿这样的著名科学家,他们都受雇于王室、贵族或兵工厂,可见近代科学的发轫,实际上是受国家力量推动的,而且背后有很强的需求驱动——战争。文一教授讲过,近代物理学起源于对弹道的研究,而化学则源于对炸药的研究,这两者都是用来打仗的。
西方各国长期以来面临着高密度、低烈度的战争,所以对科学技术有巨大的需求。而大一统的中国一旦打仗必是大仗,高烈度的战争很难促进科学的发展,因为一下子就能将问题彻底解决,所以科学技术缺乏自我迭代更新的反馈周期。从这一角度来说,严复的观点不无道理。可换个角度看,却失之偏颇。(我们所说的政治必然是在有序状态下的政治,像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就不是政治关系,而是敌我关系。当敌我关系产生时,政治就陷入一种不可妥协的状态,严格意义上来说,就是政治的失败。)因此,西方长期的分裂动乱又给人民带来了巨大的苦难,这是前所未有的残酷,也是反人性的。然而,从八十年代以来,国内有相当多的人持“以分为美,以分为善”的观点,所以,今天我想和大家谈一谈,政治到底是大好还是小好,分好还是合好。
我曾经提过“可大可久”的概念,即一个文明首先要能扩张,其次要能稳定。于是我借鉴了工程学的“反馈机制”,总结了持续扩张增强的正反馈因素和保持稳定持久的负反馈因素。
《商鞅》话剧剧照,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版
首先,军事力量是正反馈。军事力量的扩张可以推动文明迅速增长,而军事的持续扩张则必然导致文明的崩溃,比如秦朝。商鞅变法相当于将秦国改造成了一个军工厂,但秦统一后却无法将军事扩张机制转化成平时的状态,折腾了13年最终还是灭亡了。宋朝基本解决了控制军事力量的问题,之后也没有再发生过地方藩镇割据的事,不过宋朝却总打败仗。中国共产党在这方面做了革命性改造,经过三湾改编、古田会议建立起来的“党指挥枪”的原则,将对军事力量的制约变成政治性原则、人民性原则。这是当代政治权力控制军事力量最先进的方式。
马基雅维利漫画形象
其次是宗教。信仰宗教的人数越多,宗教的影响力就越大,这是正反馈。但宗教的扩张必须以军事力量为依托。意大利政治家马基雅维利曾说过:“拥有武装的先知都胜利了,没有武装的先知都灭亡了。”宗教的持续扩张也会带来其内部的崩溃瓦解,像阿拉伯世界逊尼派和什叶派之争。政治上的派系斗争,很大程度上也和一神教体系下教派的纷争脱不开干系。
再次是商业。说到商业,几十年来,史学界一直在争论,为什么中国没有资本主义萌芽?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反过来问,为什么中国能成功遏制资本主义萌芽?目前,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朝代是商朝,之所以称为商,就是因为那些人善做生意。战国、西汉,中国商业都很发达。可正是因为商业过于发达,出现巨商豪强欺压百姓,侵夺国家权力的事情,所以从汉代起,国家就对商业实施限制,所以说中国人并不缺乏商业基因。中国之所以没有产生资本主义,是因为大规模的政治实践表明,政治生活是为了人类的共存,而不是为了资本的增值,因此历朝历代,国家都对商业、资本俘获政权、控制社会抱有警惕。
现场读者
第四是技术。当技术和资本捆绑在一起,形成双重正反馈时,人类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。
以上是正反馈的四种主要形式,未来还会有多种可能性和组合方式。如何将正反馈控制在合适范围内是对政治智慧很大的挑战,好比在边缘上转硬币,既不能控制过严,又不能任其过度发展,一步踏出,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。
接着来看负反馈机制,首先是封建制。什么是封建制?打个比方,连锁店有直营店和加盟店两种形式,封建制就相当于加盟店模式。国王将土地分给诸侯,不能干预诸侯内部事务,诸侯需向国王承担封建义务。封建制是一种弱联合、松散的私权体系,是依靠国王和诸侯间的私相授受,借助姻亲、宗法或私人权利义务维系的体系,其主要特征是权力分层。美国联邦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接近于封建制的一种现代版本。州际贸易条款是美国宪法中的一条重要原则,即联邦和州发生冲突时,不是地方服从中央,而是到最高法院打官司。有人提议中国应该像美国一样搞司法独立,却没有发现搞司法独立的国家大都是联邦制的。州际贸易条款实质上就是协调联邦和州之间的关系。中美两国政治制度的根本性区别在于,中国几千年的权力之源是从中央延伸出来的,而美国是从地方。美国的权力分层机制在日常情况下运转良好,可一旦发生像新冠疫情这样的危机,则很容易暴露出制度整合程度不足的弊端。
现场读者
封建制的另一个特征是地方性,即权力资源来自封地。项羽说的“富贵不还乡,如锦衣夜行”就是典型的地方性封建思维——我取得天下之后,只有回到自己的家乡才踏实。而“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”的刘邦则是郡县思维,气度上绝对高于项羽。
封建制度也有其优势,历史上解决边疆和民族问题都是用封建制。西汉通过设立都尉来管理投诚的匈奴人;元朝统一西南后设立土司制度,名义上是国家委任官员,实际上仍由当地权贵统治。我国从明朝开始搞改土归流,废除土司制度并改由中央政府委派流官进行统治,直到清雍正年间才完成。但实际封建制因素并未消失,在一国两制、特区制度,甚至县级治理中,也都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上运用过类似的原则。这是一种非常高的政治智慧,运用之妙存乎一心,绝不是西方政治所宣扬的那样靠几条黑板教条就可以做到的。
第二种是官僚制。上图是秦朝的三公九卿制,是一个权力纵贯到底,在不同级别间自我复制的形式结构。这种分形结构符合自然界优势原则,是人类历史上非常伟大的发明。我国现行的政治制度可以看作是在此基础上发展的双分形制度,行政的系统和党的系统双分形的结构促进了政治的高效运转。官僚制是大规模政治秩序运作下产生的公制度,官僚制的发展推动了平民政治的产生。从战国变法到隋唐科举,千年来政治生活逐渐平民化,甚至在宋朝出现布衣满朝堂的情形。官僚制的另一个特点是权力穿透。依据秦制,皇权可以到达县级,但直到新中国成立,才首次突破“皇权不下县”,进入乡一级。不过因为我国是双分形制度,党组织早在根据地时期,就已经突破了两千多年的权力屏障,进入村一级。从权力穿透角度看,两千多年来,我国的政治制度实际上是一个活的机体,并不因为改朝换代而完全断裂。毛主席曾说“百代都行秦政法”,就是说我国政治制度的内在逻辑,除了马克思主义和列宁的组织原则,就是秦开创的官僚制度,历朝历代都在不断地对其进行改造升级,最终在新中国实现了一个革命性的演变。
官僚制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贪腐现象。贵族不需要腐败,平民更容易贪腐。这种机制性问题很难解决,历史上大多依靠信仰和监督,所以中国是监察机制发展最早的国家。像孙中山虽然很崇尚美国的三权分立,但他却主张五权分立,加入了考试权和监察权。有人认为西方很多国家没有经历过严重的贪腐问题,是因为西方制度好,但其实是因为西方的制度长期没有演化到贪腐问题出现的阶段。当政治制度发展至高阶,这些问题便会如约而至,像如今的美国,贪腐问题、文牍主义问题、官僚主义问题一样不缺,美国的理想制度神话已成为泡影。
第三种是公司。过去四十年我们对美国制度的理解,有很多是站不住脚的。一帮清教徒凭什么仅靠契约精神就能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国家?归根结底,美国是一个公司国家。公司国家制的重点是仿照董事会加CEO,设立国会加总统。这种模式必然带来非常强的商业竞争力,关于这一点我在《从公司到国家:美国制度困局的历史解释》这本书中有详细阐释。限于篇幅和主线,我在这本书里没有提到另外一条线索,公司国家制产生的另一个因素是战争金融化,比如英法百年战争,打到最后,之所以是法国胜利,是因为法国找到了新的融资方式,能融资就有钱买火炮,就能攻城略地。不过以国王的名义去借钱,国王去世后会违约,因此资产阶级就创造了法人。法人是不会死的,所以融资成本很低。近代代议制国家的国王往往是虚位,真正对融资负责的是议会。
条顿骑士团成员
最后一种是组织。这是指国家正式机构之外的民间社会组织。组织在历史上普遍存在,在中国,因为民间组织和中央权力天然对立,所以组织通常隐于地下。每当中央权力萎缩时,民间组织就会起来,历代农民起义背后往往有民间组织的身影。不过一旦民间组织夺取政权,一样会继续打压组织,这就是组织与中央的辩证关系。而西方历史上因为没有大规模中央集权政体,所以组织的力量很强大,典型例子是德国。德国的前身是普鲁士,普鲁士的前身是条顿骑士团,而条顿骑士团就是十字军东征时期的一个宗教组织,所以说德国实际上是从组织演变而来的国家。列宁创立的民主集中原则实际上也是依靠组织。工人阶级面对资本主义压迫时发现,国家、军队、议会、警察等一切资源都掌握在资本家手中,而工人阶级只有组织。从封建制到郡县制,两千多年来,中国的政治体制归根结底是农业社会制度,所以在工业化武装起来的现代公司国家制度到来的时候,我们打不过他们,这时唯有根据列宁的组织原则,才能将民众团结起来,中国也因此从亡国灭种的边缘走向民族复兴。
封建、官僚、公司、组织,这四个因素概括了世界大多数国家现行的制度,像联邦制来源于封建制,考试和文官制度源于官僚制,代议制来源于封建和公司,政党来源于组织,等等,这四个因素的不同混合,就构成了今天多数国家制度。这些制度的功能就是解决政军、政教、政商、政技关系的问题。如果大家弄明白这四对关系,看世界政治是一目了然。人类政治面临着非常严峻的挑战,也有着非常危险的未来,一个值得我们追求的目标,就是不断让国家间的政治演变为国家内的政治,将各国生死存亡的竞争关系变成能够妥协和分配的政治关系,这也和我们所追求的,与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是相符合的。
《从公司到国家:美国制度困局的历史解释》
范勇鹏 著
世纪文景 | 上海人民出版社,20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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